@翦商:殷周之变与华夏新生

商起源

  • 《诗经·商颂·玄鸟》对契降生的描写是:“天命玄鸟,降而生商。”

    • 玄鸟,喻指上帝(天)和商人之间的独特媒介,至于是什么鸟,则有燕子和凤凰等不同解释。
  • 《诗经·商颂·长发》则是:“有娀方将,帝立子生商。”

    • 有娀是简狄所在的部族,“有娀方将”是有娀氏将要兴起之意。

为什么需要祭祀

  • 以色列考古学家吉迪·谢拉赫认为,在“早期国家”或“复杂酋邦”阶段,社会开始变得更复杂,王权刚刚出现,统治者发现自己的统治体系还不够发达,急需借用一种强大的机制来维护权力,从而导致人祭宗教和战俘献祭行为的产生。

  • 为何战争与人祭可以铸牢新兴王权,吉迪却没有多谈。

  • 结合前文对新石器末期到中商这上千年人祭历程的梳理,本书认为可以从两方面来理解:

    • 理论层面,王的大量献祭(意味着他获得神的福佑)是王权融合神权的标志;

    • 现实层面,战争让本国族的民众团结起来一致对外,从而更巩固了王的权力。

大都无城

  • 新宫殿区坐落在洹河弯内侧,今安阳小屯村北,“殷墟博物苑”所在地。

  • 营建新宫殿时,武丁抛弃了之前的“城池”都城模式。他可能不相信商朝都城会受到外来威胁,认为与其耗费庞大的人力夯筑城墙,不如主动对外扩张。武丁规划的宫殿也不再是封闭的大院落,而是若干座彼此独立的大型建筑,皆有厚达1米的夯土地基、木柱框架结构和厚重的夯土墙,足以抵抗地震,且分散的单体结构也更利于防火。

商王朝留下了众多遗址、文物以及累累白骨,那么,这个身居华夏文明源头的王朝是如何运作的?商王如何解释自己的权力来源?他的臣民对此又是如何理解的?

  • 在商人的眼里,世界是冷酷的,充满暴力、杀戮、掠夺和不安全。他们不认为鬼神有明确的善恶观念,或者说,商人本没有明确的善恶观念,自然也不会想象鬼神能有。商人认为鬼神会随时、随意给任何人降下灾难,大到灾荒和战乱,小到生活中的各种不如意,都有鬼神在背后操纵,即便是商王也难免。

层累地造成的中国古史

  • 史学大家顾颉刚称这种现象为“层累地造成的中国古史”,意思是说,越晚产生的传说,反倒在神谱里面越古老,就像人们堆柴堆,“后来者居上”。因为时代越晚,各族群的祖先传说就越是逐渐汇总到一起,这时,各自的先祖孰先孰后以及谁比谁厉害就成了问题。因此,为了制造更大范围的身份认同,就只能创作更古老的先祖,给各族群增添一位共同的始祖。先祖诸神的关系和谐了,世间各族群的关系才能和谐。

《易经》里为何会有这么多周人生活的真实记录?这便涉及周昌创作《易经》的目的:研究各种事物背后的因果联系,最终建立一套翦商的理论和操作方法。

  • 先说最古老的所谓伏羲“八卦”。有四对卦,分别是乾和坤,坎和离,震和艮,巽和兑;各有代表图案,被称为“卦象”,由三根表示阴阳的“爻”组成,一根直线代表阳爻,两段半截的线代表阴爻。

  • 东周时的学者说,这是宇宙间的八大元素:乾代表天,坤代表地;坎代表水,离代表火;震代表雷,艮代表山;巽代表风,兑代表泽(沼泽)。(《周易正义·说卦卷九》)至于伏羲或者周昌时代的人是不是这么理解的,就不好说了。

  • 再来说六十四卦。卦象由两个八卦上下重叠组成,一共有六十四种,都有六个爻。假如是两个八卦的乾叠加,就仍叫乾卦,以此类推。但不一样的八卦互相叠加,就需要起新的卦名了,比如,震下坎上,叫屯卦。

  • 六十四卦的每个卦都有一条简短的解说词,这被称为“卦辞”;相对的,卦里的每个爻也都有一条“爻辞”。概而言之,《易经》是由六十四卦的卦名、卦象、卦辞和爻辞组成的。

  • 《易经》并非文王专门编写的算命教材,而更像是他自己的练习簿,所以内容驳杂,有大量的私人琐事。从萌生翦商之念始,文王就反复将其代入和推算,并随时验证、修订和增补,希望总结出一套最精确的占算方法,而最终目的,当然就是在消灭商朝的战争里运用这套预测技术。

从现代人的视角看,文王周昌为翦商而推演的“理论”,或许可以分为以下三个层面:

  • 一,宗教的,即他对商人“上帝”概念的重新诠释和利用。文王的身份类似犹太教的摩西、伊斯兰教的穆罕默德,身兼部族政治首领与神意传达者两重职能。

  • 二,巫术的,即他在《易经》里对商朝施展的各种诅咒、影射与禳解之术。在上古初民时代,这些行为往往和宗教混杂在一起,不易区分。

  • 三,理性的,或者说世俗的,即各种“富国强兵”的策略和行师用兵的战术。

从考古来看,商朝一直繁荣的人祭和人奠基到西周建立时却戛然而止。文献和考古两相对照,本书推测,这场重大变革发生在周公辅政时期。

  • 这场变革几乎从未被历史文献提及,甚至商代无比“繁荣”的人祭行为也没有被记录。那么,周人为何要掩盖商人的血祭宗教,以及这个宗教是如何被消灭的?

  • 商人的血祭宗教是被周公终结的,但周公所做的远不止于此,他还要抹杀关于它的记忆,防止它死灰复燃。

  • 而忘却是比禁止更根本的解决方式。为此,首先必须毁灭殷都,拆分商人族群,销毁商王的甲骨记录;其次,自古公亶父以来,周人曾经为商朝捕猎羌俘,这段不光彩的历史也应当被永久埋葬;再次,长兄伯邑考在殷都死于献祭,他的父亲和弟弟们还参与并分享了肉食,这段惨痛的经历也必须被遗忘。

成王亲政第五年,第二次东夷战争结束后,成王和母后东返,途中经过成周洛阳小住了一段时间。在这期间,有一位贵族曾获得成王的接见,之后更是专门制作了一件青铜尊,这就是因“宅兹中国”的铭文而著称于后世的“何尊”。这也是目前发现的“中国”一词的最早记录,它在当时的意思是“中原之地”。

周社会是典型的身份世袭制,周王任命朝廷高级官员(卿)的选择范围很小,基本由十几个显赫的家族世代占据着朝廷主要官职。而且,官职本身并没有薪俸,全靠自家封邑收入,做官只是可以给他们提供获得更多封邑的机会。各诸侯国内部的权力结构也类似,但规模要比镐京朝廷小很多倍。

  • 就这样,随着统治阶层的繁衍,周朝特色的贵族制度逐渐得以形成,其中,最首要的是“宗法”家族制,核心则是嫡长子一系的独尊地位。

  • 一,周朝各姬姓诸侯(被分封的王室亲属)对周王的效忠服从,是家族兄弟(及其后人)对嫡长兄(及其嫡系后人)的服从。

  • 二,在各诸侯国内部,太子之外的公子被分封为世袭大夫,大夫再繁衍和分封出“士”。

  • 三,非周族的异姓诸侯和贵族则通过婚姻关系被纳入家族结构中。周王尊称同姓诸侯国君为“伯父”,称异姓诸侯国君为“伯舅”(当然必须是曾经和周王室有过联姻关系的),伯代表排序。

  • 这套基于血缘宗法制的贵族等级和封建政治秩序,周人称之为“礼”。不同等级的贵族使用相应的车马、住宅、衣服、乐器、玉器、酒器和食器组合,丧礼和随葬品也以此类推。各种典礼仪式上,比如朝见天子、祭祀和宴会等,入场顺序以及站或坐的位置由相应的等级身份决定。

  • 典礼可以在不同层次举行,如诸侯国或大夫家,但基本原则一致。贵族的冠礼、婚礼、丧礼和祭礼也都有各等级的标准规范,几乎所有礼仪场合都有乐队伴奏,而乐队的规模和演奏的乐曲也都有相应规范。所以,周人贵族文化又被称为“礼乐文明”。

当然,春秋的人祭回潮并未成为主流,可能有以下两个原因:

  • 其一,战国时期的社会重组和政治变革。由于列国兼并战争的威胁日渐增加,各国都进行了变法运动,废除贵族制,实行君主集权和官僚制,国家的首要目的是富国强兵,在国际竞争中获胜。而这需要官僚机器用理性、功利的方式管理社会,人祭自然属于不可容忍和必须取缔的行为。

    • 战国初期魏国西门豹治邺的史事,呈现的就是新兴官僚政治和民间传统文化的碰撞。当时邺县还有“为河伯娶妇”的风俗,本质上是把少女奉献给漳河水神的人祭行为。邺县在殷墟以北15公里,所以这种风俗很可能是殷商宗教的残余。到西门豹时代,普通的邺县人已经不愿为祭祀承担如此高昂的代价,只是苦于无法对抗地方精英“三老”和女巫联手主导的民间权力结构。为此,时任邺令的西门豹表面上遵循本地宗教理念,实际却找借口把女巫及其弟子和三老先后投入了漳河,从此,这里再无人敢复兴人祭宗教。

      • 《史记·滑稽列传》褚少孙所作增补。虽然秦汉之后的王朝法律已经不允许猎俘杀祭,但人祭宗教也曾在民间迁延了较长时间。直到汉魏时期,宋襄公曾经献祭的“次睢”神社仍存在,又被称为“食人社”;也有祭祀者会花钱雇穷人充当人牲,祭祀时把人牲捆绑在神社前,如同屠宰的牲畜。不过从文献记载来看,也许汉魏时的人祭只是程序性表演,而非真正杀人、食人。参见《续汉书·地理志》注《博物记》曰:“县东界次睢有大丛社,民谓之食人社,即次睢之社。”《艺文类聚》卷五九引《从征记》:“临沂厚丘间,有次睢里社,常以人祭,襄公使邾子用鄫子处。相承雇贫人,命斋洁,祭时缚着社前,如见牺牲,魏初乃止。”
  • 其二,以孔子为代表的儒家逐渐兴起,开始提倡仁政和爱人。当时还有制作陶人俑随葬和埋入祭祀坑的习俗,结果遭到孔子诅咒:“始作俑者,其无后乎!”孟子对此的解释是,孔子讨厌这种模拟用人殉葬的行为,“为其象人而用之也”。(《孟子·梁惠王章句上》)和多数人不同,孔子的职业是整理上古史的学者,他很可能是在晚年破解了商周之际的一些隐秘往事,担心用陶俑随葬会唤起人们对人祭时代的记忆。

后世人对周公的认识,有事功和制度文化两方面:事功,主要是周公辅佐成王、平定三监之乱,为西周王朝奠定开局;制度文化,主要是周公“制礼作乐”,确立西周的政体,包括诸侯列国分封格局和贵族等级制度。在考古发现商朝的遗址与人祭文化之前,人们对周公的理解只能达到这种程度。

  • 但事实上,周公最重要的工作是消灭商人的人祭宗教,以及与之配套的弱肉强食的宗教价值体系。他不仅阻止了周人模仿和继承这种宗教文化,也在殷商遗民和东夷族群中根除了它。尤其关键的是,周公还抹除了与商朝人祭有关的记忆,甚至也隐藏了自己禁绝人祭行为的种种举措。这是为防止人祭宗教的死灰复燃和卷土重来,也是为掩盖周人曾为商朝捕俘人牲的那段不光彩的历史。

为了填补人祭宗教退场造成的真空,周公发展出了一套新的历史叙事、道德体系和宗教理念。这主要体现在《尚书》的几篇诰命中:

  • 一,淡化商人对“帝”的崇拜。在商朝末期,“帝”已经和商王身份重叠,商王具有“帝”的神性。但周灭商后,王已经不能身兼“帝”之名号,对周人来说,帝在高高的天庭之上,不会化身为世间凡人。

    • 虽然我们还不能完全确定这个原则就是由周公确立的,但从《尚书》的几篇诰命可以发现:在对殷商遗民讲话(如《多士》)时,周公会频频引用上帝的命令来威吓和诱导商人,这是因为商人格外信奉上帝,只能因势利导;但在对周族自己人讲话时,如册命弟弟周封为卫侯的三篇诰命,周公却极少谈到上帝,尤其是对族人谈论现实和规划未来时,他从不动用上帝进行论证,更不涉及其他的神灵。这显然是一种有意识地 “敬而远之”,让现实和神界保持距离。从这些迹象看,周朝人“疏远”上帝或其他诸神的传统的确是由周公奠定的。
  • 二,为减少神界对现实的干预,周公会尽量用“天”的概念来代替“帝”,因此,上帝发布的命令(“帝命”)变成了含糊的“天命”。

    • 天命的观念在后来的中国一直存在,但人们已经忘记了它的缘起。“天”无形无像,无言无行,不容易被赋予拟人化的个性。在《诗经》里,上帝曾频频给文王下达命令,如命令文王攻打崇国,武王灭商据说也是来自上帝的意旨,但后世周王已经无法接收神界的具体指示,所以改称为“天命”后,它变成了一种更为抽象的、近乎隐喻的道德规训。

      • 杜勇:《尚书·周初八诰研究》,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,1998年,第206页。另,在《尚书·盘庚》中,盘庚的发言中也有“天命”,但陈梦家认为,“商人称‘帝命’,无作天命者,天命乃周人之说法……此亦战国宋人之拟作”。参见陈梦家《尚书通论》,中华书局,1985年,第207页。本书认为,《盘庚》中的“天命”可能有西周之后的改动,但该文主体仍是盘庚时代的作品。
    • 当然,周公时代还不可能有科学主义的无神论认知,神界即使被放置得比较远,也不会和王朝政治完全绝缘。比如,西周的王就被称为“天子”,也就是天的儿子,而这是连商代甲骨文也没有的词,但无论怎样,“天”还是过于含糊,周人及其以后的历代王朝从未给“天子”增加更具体的神性定义与功能。即便秦始皇使用“皇帝”尊号,其直观用意也是强调自己和六国之王的不同,虽有强调王者尊贵的这一层神性之意,但也使“帝”落入凡尘,并不比“天子”概念更神秘。

      • 周公这方面的理论主张在《尚书·无逸》篇中体现较多。
  • 三,周公宣称,王者应当爱民、德治和勤勉,这样才会受到“天命”青睐,长寿享国;如果王者残暴对待庶民和小人,天命就会转移到更有德的候选君王身上,从而改朝换代。

因为周公掐断了神对人间的直接干预,这意味着华夏世界不会再有主导性宗教,以神的名义颁布的道德律条(如摩西十诫、佛家五戒)也无从产生,所以周人必须另行寻找一套用于世俗生活的道德原则。这种世俗道德的原理,是“推己及人”,也就是把自己放在他人的位置上考虑,从而决定自己对待他人的方式。

  • 周公的办法是对《易经》进行再解释,具体方法则是在文王创作的卦爻辞后面加上一段象传进行说明。象传不再鼓励任何投机和以下犯上的非分之想,全是君子应当如何朝乾夕惕,履行社会责任的励志说教,和文王卦爻辞的本意完全不同。 比如,乾卦的象传是“天行健,君子以自强不息”,坤卦的象传是“地势坤,君子以厚德载物”,远比文王卦爻辞清晰易懂,而且富于积极和励志的色调。

“六经”具体是指《诗经》《尚书》《仪礼》《乐经》《易经》《春秋》。其中,《诗经》《尚书》《易经》包含大量商周易代时期的史料。在“六经”成书之前,社会上传抄流行的主要是单篇文章,真伪混杂,质量良莠不齐。为此,孔子选择了最可信且符合周公精神的汇编成书,而不符合这两点的篇章就逐渐失传了

  • 《诗经》记载了周族从姜嫄、后稷以来的多篇史诗,包括周族早期历史、文王确立翦商大计、武王的灭商战争、周公平定三监叛乱以及对商文化的改造等,属于经过周公修订的官方正式版本。

  • 书是文献之意,《尚书》就是古代的文献。按时间顺序,《尚书》分为《虞书》(尧舜禹时期)、《夏书》、《商书》和《周书》。在收入“六经”之前,《尚书》中各篇都是单行本,基本规律是越古老的越不可信,内容大都是西周及之后的人按照周公重写上古历史的精神,虚构了尧舜禹和夏商时期的很多帝王故事和讲话稿,基本是周公式的道德说教,不具备史料价值。当然,也会有个别真正的商代文献,比如盘庚迁都的讲话稿,内容上和周公精神抵触不大,或者已经被周公授意删削过,所以保留了下来。总之,这些真真假假的篇章被孔子分别收入了《尚书》的《虞书》《夏书》和《商书》部分 。

  • 当然,孔子编辑“六经”的作用不止于此,其中还保存了从西周创立直到孔子时代的文化成果,这就是周人贵族社会的诗歌(《诗经》)、礼俗(《仪礼》)和历史(《春秋》)。

概而言之,周公时代变革的最大结果,是神权退场,这让中国的文化过于“早熟”;战国时代变革的最大结果,是贵族退场,这让中国的政治过于“早熟”。而在其他诸人类文明中,神权和贵族政治的退场,都发生在公元1500年之后的所谓近现代时期。